坤宁宫里,徐皇后看完手里的信,轻轻放在案上,她的脸上带着笑容,心情很好的样子。
她转头对旁边的妙锦道:“孩儿大了果然就懂事了,高煦这孩子,越来越周到。上回他到宫里来,问我身体好不好,我只是随口提了一句,常常会头痛;没想高煦刚到云南,就专门派了个叫王贵的宦官进京,送三七来了,说是云南的三七能治头痛……”
徐皇后说到这里,脸上忽然又露出了些许伤感,“高煦离京快半年了吧?”
旁边的宦官忙小心道:“回皇后娘娘,汉王离京五个月了哩。”
徐皇后点了点头。
妙锦听到“王贵”、“给皇后娘娘送礼”等话,心里已是怦怦直跳。
皇后以为朱高煦派人进京、是为了专门给她送药;但只有妙锦心里清楚,高煦这是派人来接她了!
据说云南是边陲蛮荒之地,妙锦对那地方毫无期待;但不知怎地,想到自己要去云南了,一颗心都快跳出来了似的。
她默默地告诉自己:不过是为了离开皇宫,重新找个安身之地清修罢了。
皇宫不是她能久留之地。徐皇后在,妙锦在宫里倒也无人为难;可徐皇后身体不好,就怕万一哪天千岁了,不是还得另寻出路?
人对陌生的地方,都会觉得不安心;所以要出远门,总是想去有熟人接应的地方。人之常情罢了。妙锦能安心去的就只有云南。
但是,她找了百般解释的理由,仍然无法骗过自己。她真切地感受到了自己的心跳和期待,她甚至恨不得变成一只飞鸟,马上就飞到云南去……
为何呢……这样真的好吗?
……妙锦在坤宁宫呆了一会儿,便要告辞。
就在这时,她才假装忽然想起什么的样子,轻声道:“先父的一年祭日已经过了,不孝女也没回家祭拜,这两天想回去一趟,给先父补烧一些纸钱,请皇后恩准。”
徐皇后对妙锦很宽容的,这点事肯定会答应。
不料徐皇后竟然道:“前阵子圣上说过,妙锦乃出家人,不用常常回家;我想着这是皇宫大内,规矩也不能不要,若有人时常进出皇宫,确是不太好,就应允了圣上。妙锦没什么要紧的事,便别出宫了啊。”
妙锦听罢,心里一惊,一股巨大的失望感觉涌上心头,好像滚烫的心被忽然浇了一盆凉水!她只觉手脚无力、脚下差点被站稳。
但幸好她做过几年奸谍,经常伪装自己的神情行为、不得不总说谎话,这时也沉住了气,愣是没有露出马脚。
妙锦淡然道:“是,贫道遵旨。”
她便告辞出坤宁宫来,在心里不断想着办法,怎么才能出皇宫一趟。甚至隐隐有点担心,就算能偷偷跑掉,会不会被皇帝猜忌、连累景府的人?
……正在冥思苦想时,就见一群人从南边过来了。
除了前面那个昂首挺胸的朱棣,后面的宦官宫女全都弯着腰埋着头走路。
皇帝正步行向坤宁宫走来。
妙锦已走下石阶,便立刻揖礼让道在一旁。
虽然她没有直视皇帝朱棣,但从她的余光里,也感觉到朱棣的目光一直盯着自己在走路。
妙锦觉得有点不舒服,不过也比较习惯男子的这种目光了。
当初她的先父葬礼,那般悲伤肃穆的场面,灵堂上的男宾客还不忘偷偷瞧她。
就在这时,那些宦官宫女都停步在了远处,朱棣一个人先过来了。
“贫道拜见圣上。”妙锦作揖道。
朱棣捋了一下胡子,说道:“朕想与妙锦说几句话,俺们就在这旁边走走?”
这天下皇帝最大,就算是出家人、也不能忤逆皇帝。妙锦只得说道:“贫道遵旨。”
她躬身跟在朱棣的侧后,朱棣故意停步想等她上前来,她也停步了……意思可以是上下尊卑、一个道士不敢与皇帝并肩。何况妙锦也不愿意。
朱棣道:“做道士有啥好?妙锦一个女子,道士再做下去,以后就要孤苦伶仃了。去年俺就叫你还俗哩。”
妙锦忙答道:“贫道本性淡泊,还俗非贫道本愿,望圣上见原。”
朱棣停下脚步,忽然开口道:“妙锦若还俗,朕说到做到,马上封你做贵妃!”
此言一出,妙锦怔在了那里,不仅是吃惊,却有一股冰冷的寒意从脚底冒了起来。
他稍作停顿又道:“先别急着答,再想一会儿。”
皇帝的语气很平缓,但妙锦还是感受到了深深的惧意。只因朱棣是皇帝,皇帝的意愿既然说出来了,人们能反抗么?
在刹那之间,妙锦便觉得自己可能只有死路一条!
……当初建文皇帝就说过,事成之后封妙锦为皇妃。一切别人给她安排好的命运,她那时无力挣扎、也没有反抗。
但现在、为何如此决意?或是因为阴差阳错、不慎委身了另一个人,她过不了心头那个坎。
妙锦又想,如果当年建文赢了、且她已被迫委身于燕王,她还能回朝做建文皇妃么?也许很难受,但最后,她似乎会被迫面对现实。
眼下她却无法如此,甚至宁可一死!
妙锦从未轻视过皇权,她知道任何人的命,在皇帝手里也不过是一念之间。
所以她才没有被朱棣那种随意的口气所迷惑,早已意识到了事情的严重。
她曾从鬼门关走过两次,真正面对过死之后,不知为何、人反而不想死了。
但现在要选择委身于皇帝做贵妃、还是死亡,她想了许久,依旧想选后者。
……沉默了良久,妙锦想了很多事,最后认为:以死要挟皇帝,并非明智之举。
一来可能会让朱棣猜忌其中缘故,激他恼羞成怒;二来,说出要自尽,反而会被防范,还不如没办法的时候突然了断算了。
有些事,只要说出来了、就可能不会做;不说直接做了、才是莫大的决意!
她终于小心翼翼地开口道:“贫道清心寡欲,过惯了闲惰的日子,只怕不能悉心服侍圣上。圣上九五之尊,万民所系,应得知礼谦恭的贤淑有德之女侍候圣上;幸有六宫粉黛辅佐,勿须贫道这等心在山野之草民了。还望圣上成全贫道之志。”
朱棣听罢,站在那里面无表情,谁也无法揣度他此时的心思。
片刻后,他一副很不在乎的样子,昂首站在砖地上、若无其事地感叹道:“给你贵妃名位也不要,却要独身一世,唉!朕也只是好意,既然如此、便不劝你了。”
妙锦听罢微微松了口气,急忙跪伏在地,叩首谢恩。
……朱棣在坤宁宫呆到了午后,然后坐御辇重新回到东暖阁批阅奏章。
刚走到东暖阁门口,他的目光停留在了斜廊出口的鸟笼上。里面装着一只画眉,前月就在那里了,或是哪个宦官下令挂在那里的。
但那只画眉很奇怪,从来没见它叫过。
朱棣信步走到笼子前,嘴里“吁吁”发出两声,逗那画眉。身边的宦官,都面带笑容地看着皇帝玩耍。
那只画眉在里面跳了一下,还是没出声。
朱棣便打开笼子伸手掏了一会儿,将鸟抓了出来,若有所思地看着手里的鸟,赞了一声道:“漂亮,这鸟着实长得好,俺还没见过羽毛如此漂亮的鸟。”
宦官们急忙附和起来。
片刻后,朱棣便把画眉放回了笼子。
这时那只鸟在里面蹬了几下鸟脚,身体已翻转在笼子底部,片刻后就变成了一只死鸟,尸体躺在笼子里动也不动。
朱棣看了一眼,转头笑道:“这鸟真是!死了。”但他的眼睛里却隐隐有冷意。
众宦官一时间无人搭腔,大伙儿都弯着腰一动也不敢动。
朱棣也不以为意,阔步向东暖阁走了进去。
女真人宦官王安端茶进来,躬身轻放在御案上。朱棣头也不抬,提着朱笔正在批阅奏章。王安自然也不吭声,生怕打搅了皇帝。
王安默默地放下茶杯,往后退走,轻手轻脚的,连一点脚步声都没发出来。
就在这时,朱棣忽然抬起头来,“对了,王安……”
宦官急忙停住脚步,弯下腰道:“奴婢在。”
朱棣道:“皇后这几年身体一直多病,那么多御医瞧了也拿不出法子。正好有个女道士池月真人在宫里。你便去宫里选块地,修一座道观,叫池月真人住在里面,每日为皇后祈福。”
王安拜道:“奴婢遵旨!”
……王安走出东暖阁,见两个宦官还在斜廊上。他们忙提着鸟笼走过来拜道:“拜见王公公。”
“你们作甚?”王安指着鸟笼道。
一个宦官答道:“这鸟死了,奴婢们正想找地方扔掉。”
王安皱眉道:“谁叫你们扔的?挂上去,鸟死了也得在笼子里。”
那宦官先应了一声“是”,又小心道:“万一臭了,皇爷闻到了怎么说呀?”
王安哼了一声:“臭了再说。等几天皇爷气消了,再神不知鬼不觉地丢掉。不过这会儿啥也别做,让死鸟好生生呆在笼子里,挂在那里。”
俩人忙道:“遵命。”